海春陽其人,非常聰明。

剛拉扯榮成他就留了個心眼，掃了眼這個叫《題目待定》的文本，照理說該快速看文字,但鐵文豪此人作風“硬朗”,上來整了一幅圖畫。

畫的很簡單，懸劍劈山。

海春陽：“……”

哦,他自以為悟了,便沒再往後細看文字。

把榮成劈地神魂顛倒那些字句,海春陽一點沒進眼,像個純白快樂的嬰兒，跳進了全息文本。

啟動前，他認真給虛擬宇宙留了句指示：

“幫個忙吧，虛擬宇宙大人。”

“幫我改一句文本。”

虛擬宇宙：【……】

小粉毛吹了吹手中雪銀長劍，剛讀完玄幻片段，她可有興趣，趕緊自己“做”了一把,正嘿嘿揮舞著：

【您是文豪，怎麽不自己添加文本呢？】

海春陽撓頭,不好意思一笑：“我怕提前看了故事,全息化就沒懸念了。”

“拜托您啦。”

虛擬宇宙感覺微妙。

其實，比較建議您提前看看文本呢。

【好，請講,改哪裏？】

她一如既往順從了人類的意志。

海春陽正色道：

“我猜測,榮成應該在片段一中遭遇了什麽不得已,我希望您能改下文本——讓我不受約束。”

他在說文豪榮成只能看不能改變這個人物設定,虛擬宇宙玩著頭發。

【好哦,如您所願】

一行白光閃過文本,說改就改。

【靜靜看吧，什麽是玄幻的世界觀】

眨眼變成了：

【盡力嘗試吧，你會明白玄幻世界的絕望】

……

海春陽感激一笑，摁下全息化按鈕。

意識瞬間接入虛擬宇宙——

熟悉的塵土味再次沖進鼻端，海春陽被風吹得睜不開眼，模糊看著跪倒一地的凡人。

同類無知無覺如豬狗的悲痛輕觸著他的心。

海春陽：“……”

他光速默念，假的假的，這是假的。

和榮成不同，海春陽是技術流，他不喜歡體驗派文豪，那樣寫故事痛苦又掙紮，想寫出個精彩人物文豪自己得先挨十倍折磨，乍一看眼前這幕，精神海便湧起一陣強烈抗拒——

至於抗拒什麽，海春陽不想深思。

然而，優秀的文本邏輯能打碎一切精神防禦——

海春陽發現，自己沒辦法從這些跪地叩首的凡人臉上，移開目光。

他們明明面目模糊，卻給人感覺栩栩如生，氣質個個不同，連痛苦和茫然都表達的千花百種。

海春陽：“……”

他沈默片刻，學著凡人的樣子，慢慢跪下。

既然是來做實驗的，也不好太違背文本。

不如——

臥槽——

他楞楞望向空中。

懸停山崖之上的萬裏巨劍宛如垂天之刃，居高臨下，站和跪不過一個體位交換，視野便大不相同。

站著看，巨劍僅是長寬高。

跪下看，這劍的壓迫感如挑戰神明，恐懼一觸即發。

虛擬宇宙友情提醒：【海文豪，警惕，您的汗液分泌量超過正常值了】

海春陽喃喃道：“……你閉嘴吧。”

讓我好好感受。

巨劍刻畫的分毫畢現，白銀之色通體生輝，隔著千米，將地表凡人的面目倒映清晰。

海春陽沈浸在巨大震撼中。

技術流喜愛觀摩“景、物”，他們擅長從多角度評析文本故事的優劣，除了情感。

但偏偏玄幻是個視覺效果和情感體驗同樣華麗的浩大題材。

他從沒見過！這麽大尺寸、突破想象力的！場景設計！

操，上萬裏長的巨劍！

萬千凡人做背景，只為推出這一劍！

……

鐵文豪，你怎麽想的啊？！

海春陽回憶起了“七情法”回收的簽子，鐵訓蘭抽的是【憎】，他一頓，隱約猜到了後面會發生什麽。

不等他細思，頭頂倒映的人臉忽然放大，輕盈如雲朵般靠近了活人的呼吸。

海春陽眉頭一跳。

是劍，劍落下來了！

危機感瞬間爆發，脆弱的精神防禦被逼到懸崖，不等理智反應過來，海春陽沖驚駭的人群嘶聲大喊：

“起來啊！不要跪下！”

“跑，快跑啊——！”

……

他喊得如此焦灼，甚至破了音，全然忘了只是來做個實驗。

凡人們茫然望著他，好像他是只嗡嗡亂叫的蒼蠅，在狂妄地觸怒神靈。

海春陽拼命揮舞雙手，推搡著每一個他能碰到的人。

下一秒，巨劍落入人群，百米氣浪層疊炸開——

……

地面再一次成了血海，虛擬宇宙抱膝蓋看著，算法湧出了奇怪的字符。

人類怎麽總愛做螳臂當車的事。

有什麽用呢？

結果毫無改變。

如果有個活人能看清數據流，必然會發現，此時虛擬宇宙臉上的表情叫作：冷漠。

……

……

……

雙子座文苑，全息教室。

思政系幾個二年級正在圍觀文豪系一年級吵架。

明明用的文豪本是二年級拷貝來的，選題也是二年級決定的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一年級大論戰。

之前看那藍頭發學弟怯怯懦懦，說話都不敢大小聲，吵起架來倒是據理力爭的很。

“鐵同學，這不對，喪屍從風洞跳進來這塊邏輯站不住腳！”

“什麽站不住啊老天爺，海福盛，我是文豪本人！”

“你是文豪本人也要修邏輯，我不能坐視差錯發生！”

“我修個屁！文字越多越浪費時間，重點不是怎麽進來的重點是喪屍進來了！要修你修！”

“我……”

海福盛一下子臉通紅。

“我我我、我和你不是一個文風。”

鐵訓蘭乍看沒好氣：“那就慢慢磨。”

海福盛：“我還，跟不上你的跳躍思維。”

鐵訓蘭一拍桌子，不小心撞到了按鈕，頓時，地上半人高的小喪屍“土崩瓦解”，二年級心疼不已，叫著學妹你輕點：

“那就努力跟！”

“你說要幫我一起改，結果又不肯按我說的做，那就自己想轍！”

吱嘎一聲，教室門開了。

探頭進來個眼熟的人，“請問……”

裏頭鐵訓蘭趾高氣昂，海福盛滿臉嫣紅，都快氣的掉眼淚了，似乎發生了什麽不得了事。

摸過來的安六神：“……”

一定是我開門的方式不對。

鐵訓蘭：“你不是不來嗎，不是聊齋本忙嗎？”

憋寢室躁動一上午還是忍不住跑來的安六神十分淡定：“哦，聊齋本改的快，我就來了，怕你倆把自己折騰死。”

鐵訓蘭給氣笑了。

“真不錯，一個兩個對我的本子都有自己的意見，當我文豪是擺設呢？”

海福盛霎時臉色慘白，安六神不明顯地瞅她。

呶，我這學者室友看來是惹到鐵瘋批了。

“改改改，不是說修邏輯嗎？”

“你們給我修！修不完看我怎麽收拾你。”

說完，甩門而去，徒留一屋子人和空中瘋狂掏腿的小喪屍。

這下，海福盛真哭了，邊抽噎邊在光腦上練習字句，臉蛋發紅，金豆豆一串串掉，認真摳著《渣月》的邏輯，似乎真對不起鐵某人。

安六神：“……”

幾個二年級偷偷交換眼神：

‘好可憐哦！我要去安慰小學弟！’

‘你犯傻嗎？摳邏輯是個啥活兒，你看不出來那學妹想做啥嗎？’

‘？？？’

‘我看出來了，哈哈哈，能寫《渣月》的人，果真腦回路不一般。’

安六神長嘆一聲：“海福盛你真是銀河好舍友，這都看不出。”

“那鐵訓蘭是抓勞力，看你細心熱心又認真，讓你幫他修邏輯呢！”

什麽我是文豪我才不管邏輯，放屁，文豪最在意別人嘴這個。

她是故意的。

……

關了教室門，鐵訓蘭立刻給徐衡撥個通訊。

“衡哥衡哥，忙嗎？我剛在教室改本子！”

車窗外一片浩瀚星雲飄過，徐衡分神看一眼：

“還好，好兄弟有點事，我正在前往銀河艦隊的星軌上。”

細聽，徐季平此人家教實在是好，別人回答問題說了什麽，他一定原封不動回答什麽，以示尊重。

鐵訓蘭：“……？？？”

“銀河艦隊？？榮成大師嗎？”

徐衡：“是他，虛擬宇宙喊我來的。”

鐵訓蘭：“虛擬宇宙怎麽，哎先不管這個——我給你物色了個賊可愛的小文豪。”

“體驗派，細心專心又學識淵博，特擅長學術本創作，叫海福盛。”

徐衡：“……”

鐵訓蘭：“有興趣嗎？”

“學術本雖然盈利比不過商業本，但它容易得獎啊，得了獎就有名氣，這對你拓展人脈有幫助。”

徐衡心情微妙。

獵頭也有雛鳥情節，鐵訓蘭是他手下第一個文豪，總有些別人得不到的寬容優縱。

但靜了幾秒，徐衡也沒說出自己家過往的事。

他其實很想說，徐家雖然近乎毀滅殆盡，但殘存的名譽遺產也足夠他認識許多高層人物了。

“好的，我去接觸看看。”

鐵訓蘭：“okk，我把你通訊碼給他，人家正給我摳邏輯呢。”

徐衡：“……”

“你根本是不想自己摳邏輯，找個幹活的吧。”

徐獵頭察人水平，一針見血。

鐵訓蘭不以為忤，自嘲十分到位：

“害，我這人粗枝大葉，摳邏輯真沒海福盛靠譜。”

“以後你簽新文豪，大家都是一個團隊，我幫他們創新世界觀，他們幫我修繕細節，兩全其美，大家都能寫出好本子。”

“說不準日後養出一堆A級文豪，徐獵頭，你就名震帝國啦。”

光腦那頭，徐衡笑了半天，前頭星軌報站名，銀河艦隊到了。

“先不聊了，我下車。”

“既然想籠絡人，就拿出誠意來，好好照顧海福盛。”

扣下光腦，徐衡仰望艦隊大樓，它像柄銀白色的巨劍，直沖雲霄，讓他心情覆雜。

……

有段時間沒回來了。

雖然這話很不應該——

但，希望榮成的事情足夠嚴重，不然徐衡會很惱怒虛擬宇宙讓他重返故地，再歷心理創傷的。

……

……

《題目待定》，回路二，仙人大劈山。

虛擬宇宙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，說讓海春陽便宜自由，就說到做到。

答應幫海文豪修改文本時，算法還冒了句奇怪感想：

【突遭浩劫，真不好說，逆來順受和奮起反抗哪個更痛苦呢】

地面鋪著數米厚的肉泥，夾著血沫和器官碎片，拜神的凡人一半沒了人形，剩下一半驚慌慘叫著，本該匆忙逃命，卻嚇呆了似的擡不動腿。

山口，巨劍已然落下，氣浪絞肉機開花似的收割人命。

血海中有個不停翻滾的小點，東倒西歪，虛擬宇宙好奇看著它——

那是滿身血漿的海春陽。

他對自己說過什麽，什麽不想痛苦不想折磨全渾忘了，拼命喊叫著，推著每一個還有腿的凡人，往下山方向跑。

“快走！你還有家人孩子！”

“別看了，那是偽神！世上除了真理和自己，誰都不值得你低頭！”

“求你了！為自己爭一把！”

但他推不動，推不動哪怕一個。

無情的文豪沒留任何死角，這慘絕人寰的地獄根本遙無盡頭。

氣浪越發近了，海春陽趕緊推開一個孩子，讓他藏在樹後，身後卻不知被誰推了把，他踉蹌兩下跌倒在地，劇痛瞬間襲來——

原來是氣浪把他雙腿絞了進去，骨骼咯吱碎裂，頃刻化作血泥。

幸好，不是那孩子。

海春陽慶幸一秒，旋即，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腦海——！

殘餘軀體被吸進絞肉機，一寸寸沒了形狀，飛濺開的肉點子甩在花草土地上。

虛擬宇宙沈默看著這一切，不言不語。

……

是誰在慘叫？

海春陽神智游離，緩了會，他才發現，是自己。

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掛在氣浪外，最後看了文本世界一眼，有些釋然。

剛救的孩子父母驚恐地看他，匆忙後退著，尖叫道：

“是他不敬神明！”

“仙人不要降罪我們！”

“殺他就好！我們不想死！”

海春陽：“……”

氣浪吞沒了他最後一顆通紅的眼珠，剎那間，世界黑了下來。

……

為什麽？

我救了你啊，只配如此回報嗎？

有個聲音安靜問著，回蕩在空曠的精神海。

虛擬宇宙默默數著。

三、二、一——

最後一聲落下，大雨準時砸落地面，鋪天蓋地的恨夾雜著暴怒驚雷，照亮了數據流中入魔的海文豪。

……

……

【全息後臺】

【適應性回路二·魔道已觸發，祝玩家好運】

……

……

銀河艦隊大樓。

一路被虛擬宇宙領著，徐衡心懷悵然。

政工部三個大字近在咫尺。

這是個此前很少來的部門，一路走來打招呼的倒都是曾經同事，物是人非事事休，看多了，實在徒增傷感。

全息訓練室的門一開——

裏頭數百張座椅，竟只有倆人，個個神志不清，一個賽一個扯著嗓子慘叫著。

徐衡：“？！？！？！”

堂堂倆A級文豪，說出去威風八面，此刻手舞足蹈、渾身抽搐，再不管估計要大小便失禁了。

徐衡：“……”

這什麽情況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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